第二章
说完我便不再理会众人的疑问，将直播关掉后我飞快地冲进厕所，趴在马桶上吐血。
儿子不知何时已站在我的身后泣不成声，他涕泪横流地哀求我，说的话几乎要击碎我的心防：
“妈，钱够多了。”
“求求你，咱们不演了，咱们去治病吧！”
“我不上学了妈，我可以出去赚钱养活咱们的。”
他哽咽起来：
“我已经没有爸爸了，我不想再失去你。”
“妈，你就听我的，咱们去医院好不好。”
儿子抱着我哭成了泪人，我亦是心如刀绞。
我们两个也只是普通人，儿子会在半夜有人拍门时吓得发抖，而我遭受那么多低劣到超乎想象的辱骂，也并不是毫无波澜。
但我已经别无他法，我知道，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点事。
三个月前，我确诊了肺癌晚期。
前一天晚上我们笑着吹熄了蜡烛，儿子偷偷告诉我，他的愿望是让我长命百岁。
看来愿望说出来确实就不灵了。
命运待我就是如此凉薄，在我失去丈夫的第九年，在我们的生活眼见有了起色时，一切却再一次跌进了谷底。
我很清楚治疗需要多么一笔庞大的金额，我更清楚这钱即使花了也不过是打水漂。
可我的孩子还要长大，他还有未来。
他那么乖，从来不让我操心，学习用功，性格开朗，认识的人都夸他懂事。
我的孩子那么好，我怎么舍得让他一个人受苦？
我决心给儿子赚下足够他长大的钱，不择手段。
而直播带货已经是我能触碰到合法的赚钱最快，成本最低的途径。
但其实这也并不容易。
我承认我很笨拙，前一个多月我都在努力学着卖货，可是效果很差，收入寥寥无几。
直到看不下去的路人告诉我，我应该整点活。
于是我开始试着打扮成各种博人眼球的样子，效果确实很好，我终于获得了收益。
我更加卖力的在直播间装疯卖傻，只要观众刷礼物我几乎是有求必应。
我学过狗叫，穿虎皮裙跳过舞，甚至给人下跪磕头。
可儿子看不下去，他不想看自己妈妈当小丑被人嘲笑。
他更不明白为什么我突然变成这样，为什么我要疯了一样去赚钱，所以我们在直播时爆发了争吵。
我与儿子的拌嘴引来了很多人，那是我直播这么久以来收到打赏最多的一天，我知道我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。
可对于我的计划儿子坚决反对，我无奈，只好把我的病情告诉了他。
他那张小脸上出现了罕见的呆滞。
我骗他说：“妈妈直播是为了赚医药费，妈妈只要赚够钱就去治病，治好了就再也不直播了！”
儿子听完什么也没说，他一个人躲进了屋子。
只是第二天出来时，他眼睛肿得像被马蜂蛰了，我为此还嘲笑了他两天。
儿子开始配合我，他故作叛逆，在直播时假装与我争吵。
我们会在下播后笑作一团，互相嘲笑彼此的演技。
儿子还主动提出要帮我想直播时穿什么衣服，吃完晚饭后我们就一起动手做出来。
我们做了白菜“翡翠”头冠，做了垃圾袋礼裙，做了床单长袍，做了树枝彩带法杖...
每一天我们都在欢声笑语中度过，愈演愈烈的网暴被隔在了我们这个小家之外。
在恶意无孔不入的时代，我们自己在风暴中央建起了一片乌托邦。
我们都在努力让这一切显得不那么悲凉。
可那天我吐血的事情着实吓到了他，他抱着我的时候连手都在发抖。
我一边擦掉他的眼泪，一边让他大声地念出我写好的台词。
儿子压抑着哭腔念出那些话，他悲痛欲绝，我又何尝不是。
他还是个孩子，我当然知道这一切对他来说有多么残忍，但不忍受这份残忍，我们该怎么生存？
那天下播后，儿子帮我摘下树叶头冠，我们两个罕见的沉默起来。
做饭，吃饭，儿子始终不发一言。
我担心他，想活跃一下气氛，才发现默默扒饭的儿子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。
儿子大口咽下带着咸涩眼泪的饭，过了许久他才哽咽道：
“都怪我没用，妈妈，都怪我拖累你...”
“你一定会好起来的，我每年许愿都有让神保佑你长命百岁。”
他努力扬起嘴角，露出一个苦涩的笑，可他看向我的眼眸中是化不尽的悲痛。
“一切都会好的，对吧？”
............
我是怎么回答的呢？
儿子的追问还在耳畔回响，我下意识攥紧了手，指节被我攥得发白，我再次说出了与那时相同的回答。
“对不起。”
是了，我说的是对不起，我好像也只能说这句话了。
19天后再次说出这句话时，我才猛然意识到，原来当时的我是这么回答的吗？
儿子一定很失望吧...
5.
我曾经写过几年小说，我深知剧情怎么发展才更能动人心魄。
可到后来，这一切的发展已经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，万幸的是它还在往既定的目的地飞驰。
当初匿名人的话让我陷入了回忆，我被迫回想起那段难堪又难熬的时光。
儿子匆匆赶来救场，可我的沉默终归成了一抹败笔。
在这个善意必须伪装成恶意才能一息尚存的年代，我被婆婆的诬蔑裹挟进了漩涡。
我的丈夫是警察，在九年前救人牺牲了。
婆婆一家本来就对我颇有微词，丈夫去世后先是要求我交出儿子，被我拒绝后干脆越过我霸占了多年抚恤金。
我带着年幼的孩子，再加上与社会脱节了几年，工作生活让我忙得焦头烂额。
婆婆一家却还时不时去我上班的地方闹，说我想让他们家断了香火，后来又说是我克死了她儿子。
多么可笑，明明丈夫活着时他们向来是不闻不问。
丈夫是留守儿童，在乡下长到十八岁，和孤儿几乎没什么区别，这么多年全靠自己才考上警校成了警察。
公婆偶然得知后，才如梦初醒似的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，又赶上来巴结。
可丈夫不搭理他们，他们也不敢埋怨他，只好把过错全部推在我头上，说是我不让丈夫与他们家亲近。
我觉得算是报应吧，三年前婆婆家无比宝贝的小儿子出车祸死了，像田边杂草般无人在意的丈夫反倒成了他们唯一的依靠。
如今丈夫也没了，他们就把我儿子当成了延续香火的救命稻草，丈夫的抚恤金也成了他们一家健全人“唯一的收入”。
如此浅薄的亲缘，仅剩最后一丝血脉维系的体面，如今反倒成了他们坚实的底气。
我气得发抖，当众爬上楼顶。
我当时真的很想从楼顶一跃而下，但我只是朝他们歇斯底里地喊道：
“你们家要是再逼我，我就带着孩子一起死！”
“他死了我也早就不想活了，有种你们就试试！”
“但你们记住，死之前我一定去把你们全家都杀光！谁也别想好过！”
我的疯狂换来了几年的祥和，在工作稳定后，我终于心有余力，去争回了这笔抚恤金。
俗话说，日子是人过出来的。
丈夫的离去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太多阴霾，儿子和我都有在认真努力的生活。
儿子活泼开朗的长大，我也努力工作搬了新家，我们的生活确实在蒸蒸日上。
经历这么多苦难都咬牙挺过来后，我原以为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什么苦难能将我击倒。
可拿到体检通知单的那一刻，我还是颤抖到拿不住那薄薄一页纸，我只觉得体内沸腾的血都凉了大半。
但我始终还抱有一丝侥幸，我想说不定还有办法，毕竟谁不想活下去？
我私心觉得就算是再伟大的人也不会想立马判自己死刑，更何况是我呢？
可我在电脑前枯坐了一整晚，最终也只能在天明之际，麻木地删去浏览器里一条条如今看来愚蠢到可笑的记录——肺癌的症状，肺癌晚期还能治疗吗，肺癌痊愈可能性，肺癌治疗要花多少钱，怎么得到捐款，水滴筹靠谱吗，父母都去世了孩子怎么办...
越看越绝望，越看越心凉。
死神的镰刀好像已经勾住了我的喉管。
看到后面我拿鼠标的手都在乱抖，我气恼自己的窝囊，眼泪却不争气地落下，怕吵醒儿子，我偷偷爬上楼顶哭得一塌糊涂。
当时的崩溃在如今回忆时已经有些模糊了，我甚至记不清当时为何生气。
可能是气自己沉不住气，被这么点事吓得手抖。
也可能是有些许不甘，毕竟我才来到这世间不过几十载，就要带着那么多的遗憾离开。
但也仅此而已。
这已经是我，一个普通又渺小的人，试图抗争命运所能做的全部事。
站在天台边缘，带着凉意的晨风吹醒了我迷蒙的大脑。
我明白我是没救了，虽然我大可从楼顶一跃而下，及时止损，免得受更多折磨，但儿子何其无辜？
如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妈妈死了，是谁也无法接受吧。
想明白这一点我擦干眼泪，如行尸走肉般狼狈地从天台上爬下来，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的腿早就软了。
我坐回到电脑前，盯着上面的新闻陷入沉思。
《富二代“逼”人跪行救人》，上面说一个人假装富二代，利用舆论的力量帮一个女儿生病的母亲2天获捐21万，这是多么诱人的字眼。
如果普通求助能获得的帮助微乎其微，那我何不也以身入局？
看向熟睡中乖巧的儿子，我下定了决心。
我要将所有筹码压在人性的恶上。
既然这么多年我见识过的恶人数不胜数，而好人寥寥无几。
那么我就赌人心中的恶念与成见，远大于善。
谋士以身入局，举棋胜天半子。
从一开始我就知道，这场关于钱财名誉的游戏，注定会是我赢。
6.
直播第一百天。
儿子细心地帮我带好用灯串做的光环，我用脂粉掩盖自己苍白虚弱的样子。
我朝镜子里的人笑了笑，儿子说我今天的装扮是天使，真好看。
与以往的直播不同，我们两人并肩坐在了手机前。
明明都是“老演员”了，可我们都莫名感到一丝局促。
大概是因为这才是我们母子俩摘下“人设”伪装后的首秀吧。
这十几天来，针对我们的网暴从未停歇。
一开始人们只喷我，后来有人怀疑这一切都是剧本，于是干脆连儿子带我那死了老多年的死鬼老公一起骂。
暴力隔着网络蔓延，随意地把难以辨认的善恶用单一的法则定义。
被打上了坏蛋标签的我，理所应当接受正义的制裁。
所有人都在等，等我被绳之以法，等我归还抚恤金。
等我可怜的儿子不再被责骂，等我年迈无辜的婆婆有养老钱可用。
可他们眼见我愈发猖獗，不仅顶着网暴一天不落的播到了第一百天，还依旧招摇过市。
让我滚出网络的声音振聋发聩。
可比他们更期待这一天到来的是我，被病痛折磨到寝食难安的我，被恶意攻击折磨到心惊胆战的我，被一次次打击折磨到疲惫不急的我...
其实我早已怯懦自私的渴望着解脱。
最后一次直播终于开始了。
“大家好。”
我带着儿子给大家鞠了一躬。
“这一百天来，能用这么多不同的样子和大家相见，我很开心，也许这样会有那么一两个人记得我曾来到这世上过。”
弹幕纷纷刷过，质疑和不满占了大半。
[不是说要公布真相吗？]
[谁会记得你啊]
[估计又是想出来的新剧本吧]
[这个人怎么还没有被封禁]
[主播赶紧说吧别耽误大家时间了]
“我真切的感谢大家，也为自己欺骗大家的行为道歉。”
我的脑中飞快闪过了关于这场百日直播的一切，时间回到现在，我终于继续说道：
“对不起。”
我又站起来鞠了一躬，儿子也赶忙跟着我一起。
“我承认，在此之前发生的都是我一个人策划的剧本。”
“我因为一己私利占用了公共资源，真的很抱歉。”
[我靠这就承认了？]
[惊天反转啊！]
[猜到了]
“但我也同时申明，我从来没有吃过所谓的人血馒头。”
“丈夫的抚恤金我一分也没有错拿，我已经正式申请官方介入，并接受了官方调查，调查结果将在近日公布。”
“在此我想对我的婆婆说，如果你还想安度晚年的话，我劝你最好别来找我儿子，也别打这笔钱的主意。”
“反正我是活不长了，我不介意走之前带上你。”
“最后，再次感谢所有人。不论你曾经骂过我，还是替我说过话，我都由衷想对所有人说一句谢谢。”
“希望大家能好好陪伴家人，我一百天的直播到此结束，我将在一切公布后永久关闭我的账号。”
忽视满屏的问号，我笑着关闭了直播间。
这是第一次我在直播后感到发自内心的高兴。
我咽下喉头汹涌的腥甜，心中的雀跃却难以压抑。
真是万幸，一切都如此顺利的结束了。
7.
在离开之前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。
我要教儿子学会独立生活，我要配合调查，我要去把丈夫的墓碑打理好，我还想带儿子去各地旅游。
时间真是很宝贵的东西，从这么美好的梦中回过神来时，我已经奄奄一息。
我是在儿子的陪伴下离开的，走得很安详。
当妈妈的总是忍不住会牵挂孩子，我也一样，但我没有太多不舍，因为我相信儿子一个人也会过得很好。
关于变脸妈事件的调查结果是在我去世后发布的。
得知我所遭受的一切后舆论大变，曾经抨击我的人们霎时无影无踪，网友们又纷纷倒戈开始为我发声。
当初开户我的人公开道歉后注销了账号，婆婆也被人指着鼻子骂丧良心，当初网友怎么对我就怎么对她，自食恶果后她吓得连瓶子也不敢捡了。
而关于我的一切，网友们扒出了更多细节。
所有人这才恍然大悟。
原来我得了癌症，原来我没有侵占抚恤金，原来我是个还不错的母亲。
原来我也有梦想，原来我也是个会哭会笑，有血有泪的人。
原来坏人不是我。
原来一切都与他们自以为知道的不一样。
网友们开始跑到我的账号下道歉，喊话让我继续直播。他们刷屏写着：
[妈妈回来]
只可惜原来的秦安已经去世了，并且直到死前都遭到持续的网暴。
儿子说他其实还是有些开心的，因为终于有人能和他一样知道妈妈是个多么棒的人了。
再后来，儿子上传了我们两人拍的最后一段视频。
视频里穿着天使服装的我笑着说：
“你们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啦！不知道有没有人替我难过一下呢？”
我狡黠地眨了眨眼，“哈哈！又被我骗了吧，难过什么啊？这条路可是我亲自选的，被骂也是活该嘛。”
“不过这次真的要和大家说再见了。”
“祝大家幸福生活，永远不受病痛折磨。”
“也祝我的儿子天天开心，健康长大。”
“妈妈永远爱你。”
后面的部分是儿子补拍的，他把我百日直播时记录的视频都放了上去。
有对台词时笑得前仰后合的我，有做直播衣服时专注的我，有旅行时揽着他笑容明媚的我，也有躺在病床上形如枯槁的我。
他端坐在屏幕前，举着我的病历，努力朝镜头扬起笑容。
“哥哥姐姐，叔叔阿姨们，对不起，我妈妈骗了大家。”
“她知道自己快死了，就想用这个方法赚很多钱，她说她是为了治病，但我知道她其实是为了我。”
他低头揉了揉眼睛，声音有些哽咽。
“妈妈骗了所有人，但是她从没骗过我。”
我说过，我儿子是个特别好的小孩。
他留下了足够自己生活的钱，将多余的部分捐出去了。
儿子捐款的时候说：
“希望大家能原谅我们，最起码原谅妈妈。”
“妈妈当了一辈子好人，我不想她死后反倒没有清白。”
视频里与直播时迥异的我还有儿子最后的话引发了无数人的同情。
网友们会主动发消息关心儿子，还有好心人还去帮忙打扫了丈夫的墓碑。
被恶意利用的人们最终还是被善意感化，而我们都有了最好的结局。